这里就是远方

2020-12-04 13:02   光明日报  

几年前曾萌生一个想法,要写一部过日子的小说,大致意象是一座山、一条河、一个村庄、一座城市。常常遐想那里的人与自然,那里几十年前和几十年后的模样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觉得那个地方应该在西边。这次去湖北房县,出发前才知道,我的家乡和房县基本上在一个纬度,大约北纬32度,房县在我老家安徽霍邱的西边,以我家老宅的阳台为站立点,那里正处在我眺望的视界之内。这个发现让我惊喜不已,好像我虚拟的那个空间早已存在,正等着我去认识。

到达房县的第二天,我们参观西关老街。走在石板铺就的街面,看着在阳光下飘动的彩幌,依次走过酒楼、茶馆、药铺、银器店、竹器坊……当真有穿越时空的感觉。当地朋友告诉我,这条老街曾经是贯通鄂豫川陕的古盐道,始建于唐,成于宋元,盛于明清,全长1500米,其中500米的街面有百年以上的历史。如今,经政府投资修缮翻新,西关老街成为新兴的旅游文化景点。

老街走了大半,肚子饿了,因为各种小吃的香味太诱人,当然,唤醒味觉的还有对古代市井生活的想象。我们在两家店铺里品尝了不少美食,几乎可算是“大碗喝酒,大块吃肉”,然而老板都很客气,拒不收钱,说外面来的客人尝尝管够,就算请客了,谁家不请客呢?朋友说,这条古街能留存到现在,就是因为民风淳朴,坚持薄利多销。同行的一个作家担心老板要赔本,朋友说不会,尝的人越多,买的人也越多。朋友还告诉我们,前些日子西关老街开张的时候,广场上的一口大锅装了一千斤糯米饭,旁边放着快餐盒,谁来谁吃,免费。我愣怔半天说,啊,按需分配啊。朋友说,是的,日子好过了,吃得起了,那就让大家放开肚皮吃。

我对房县的认识,是从“吃”开始的。在老街的西口,望着牌楼上“西关印象”四个大字,我想到的是大气、豪气、客气。忽然想起了在年轻人中流行的一句话:“诗和远方。”房县人在这句话里换了一个字,叫作“诗酒远方”。把“诗”字用在这里,房县人自有他的道理,因为《诗经》的主要编纂者尹吉甫就是房县人。那么“酒”呢?我并不认为黄酒的发源地在房县,也不认为房县的黄酒天下第一,或许这句话还有一个内涵:诗就是酒,酒就是诗,诗和酒,都不是用来填饱肚子的,抑或可以说,诗是精神酿造的酒,酒是物质酿造的诗。所谓“诗酒远方”,就是千百年来存在于我们理想中的、让生命自由挥洒的生活,比如孟浩然在《过故人庄》里描述的:“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。”

只是,远方在哪里?

从县城到九道乡政府所在地,途经野人谷镇,同神农架林区的松柏镇擦肩而过。再往西北方向盘过几道山梁,气温越来越低。还只是9月末,走到一个岔路口,居然发现山上覆盖着一层薄雪。当地朋友说,这里的海拔在两千米以上。

九道乡,当地人称九道梁,就像房县向西南方向伸出的一个指头,挨着神农架的肩膀,有点“山高皇帝远”的味道。那天半阴半晴,时阴时晴。从车窗看去,对面的山坡花团锦簇,五颜六色的草木就像镶嵌在山坡上的宝石,一片斑斓。极目远眺,但见层峦叠嶂,半山云雾缭绕,仿佛是款款飘动的白色裙裾若隐若现地缠绕着山峰。此情此景,让人不禁想起张九龄的诗句:“灵山多秀色,空水共氤氲。”

从高寒处下来,又走了半个多小时,依然很冷。为了驱寒,当地的朋友给我们讲了一个九道梁的民间爱情故事,苦涩年代里的人们执着地追寻着幸福和快乐,浪漫得出人意料,闪耀着人性的光辉。那里的人们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他们的生活是不是和我们的不太一样,或许更真实?

当天下午,我们赶到响应沟村的村部。乡文化站长把我们领到一个刚刚住进楼房的前贫困户的家里,动员女主人唱民歌。女主人六十岁出头,一头黑发一尘不染,扎着两条辫子,见到我们一点儿也不见外,头一扬,清清嗓子就开唱。唱的是《卖馄饨》,伴以动作,好像是讲一对夫妻做小生意,相亲相爱,苦中有乐。文化站长又领来两位老年妇女,一位刚刚七十岁,一位接近八十岁,头发也是黑多白少。她们每人都唱了一首歌,然后坐下来跟我们聊天。

坐在三位老年妇女的对面,我突然发现她们都悠然地跷着二郎腿,都是心满意足的笑脸,构成了一幅流溢着幸福感的画面,储存在我们一行十几个人的手机里。

暮色苍茫,我们村前村后地察看村容村貌。多数村民都从高山上迁了下来,村部所在的山坡俨然成了集镇。一所房前聚集了十几个人,刚刚放学的孩子跟着我们撒欢,孩子们都很干净,小脸蛋洋溢着自信和快乐。有个老太太正在收拾晾晒在地上的药材,看见我们走近,客气地招呼我们进屋喝茶。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,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农民眉开眼笑,硬把铜管烟袋往我手上塞。我只好接过来,吧嗒吧嗒吸了几口。这个农民说,你回去给中央带个话,精准扶贫政策好啊,村里办起了企业,往后,娃们再也不用出去打工了,在家门口就能挣钱。哈哈,这个老伙计,他以为我在北京工作,就跟中央住隔壁啊。我说,好好,我一定把你们的情况,把你们的想法,报告给中央。

在村子的边缘,看见对面的山坡上有几幢房子,我问村干部,这些人为什么不下来?村干部说,山上有牲口,有地,房子都是新盖的。我问,生活有保障吗?村干部说,水、电、网、路四通,一点儿问题也没有。我又问,医疗呢?村干部说,村里有医疗室。我问医疗室条件怎么样,村干部回答,当然比不得城里,稍微复杂一点儿的病,还得到城里看,打个电话要个车,方便得很。他话锋一转,说,不过,咱们村的人很少生病,大病更少。

在村部吃过晚饭,刚刚走出食堂,一曲《梁祝》绊住了我们的双脚。但见村部广场灯火通明,欢快的乐曲声中,十几个女子翩翩起舞,舞姿轻盈,步伐矫健,像受过专业训练的小姑娘,直到走近了才看出,都是老年妇女,头发多数也是黑的。

返回乡政府的路上,我不时回头看看渐渐远去的响应沟村,突然想,这个曾经的穷山村,如今还缺什么呢?比起城里人,或许他们缺的只是焦虑和忙碌。

次日吃过早饭,踏上返回县城的路。车头向东,向北,盘旋,上下。走到一个制高点,我向外看了一眼,连忙喊停车。

这是个地道的晴天。远远地,从我们下车的地方向西边望去,云蒸霞蔚,山坳里的九道梁集镇在白云深处时隐时现,如梦似幻,如诗如画。想象着那里即将开始的新的一天,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图景在我眼前浮现。

十几个手机,还有几部专业相机,各自选择角度,眺望远方,再远方……直到走出很远,我还在想,远方在哪里?或许在那个时刻,西边的人们看见了东方山梁上的我们,也会惊喜地指点,看啊,那里,远方……

(作者 中国作协副主席 徐贵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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